【百日忘羡day52】《魏先生》短篇完结
《魏先生》
教我国文的先生姓魏。
我自幼身体状况便不很好，先是勉强去学堂，跟着病情逐渐恶化，只好成日闲在屋子里，骨头都发霉。
家里人便请来魏先生，说是教我国文，不过是怕我日子难熬，教他与我作伴。
既然是来陪我，魏先生早早被安排住在我隔壁的屋子里。他来的头一天，面上带着一副小圆眼睛，穿长衫，拎着一只满满当当的皮箱，同许多教书先生没什么两样。
后来魏先生大概是自觉已与我相熟，在某一天偷偷给我看了他的眼镜，镜架上头空空荡荡，魏先生得意地说他眼睛很好，用不着它。
我就很疑惑：“先生既然用不着它，又为什么要戴它？”
魏先生大笑道：“我这个人，既不用眼镜，也不爱穿长衫，那满满一箱子圣人之言，我也不打算教你。可若我不这么打扮，怎么能够被你家聘来，教你国文？”
我不曾听过这样的事，瞠目结舌。
魏先生坐在我床边，笑得更厉害：“你这样，真像我认识的一个人。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，你们俩啊，一个大古板，一个小古板。”
这事魏先生第一次在我跟前提起他从前生活里的某个人。
我总以为魏先生来到我家，和我这个成天病殃殃的学生为伴，大抵是被生活压迫到十分，不然，哪位先生不想去亮堂堂的学堂里教书？
可我问过魏先生许多次，他都不曾提起过过去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，或一个人。
这个被他批判说“古板”的人，也只在他口中出现过这一次，在这以后的许多岁月里，魏先生就又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的一样，绝口再不提家人好友。
魏先生作为教书先生，大概是不够格的。我在学堂里曾读过的几天古书，他一句都不曾教过我。
然而毕竟家里人不对我寄以出人头地的期望，魏先生只作为一个陪伴我的人，是很称职的。
魏先生很知道如何逗乐。
夏日快到了，白日被拉得很长。虽我从没说出口过，但我想过许多次，左右于事，听魏先生与我插科打诨，总比我一个人无趣来的好。
魏先生声音清亮，闭上眼听他念些闲书或诗词，不看他清贫的模样，像是无忧无愁的老派世家公子。
也亏有魏先生，我足不出户，只听他或读或讲，仿若走过了许多地方。
到了第三年，我做二十岁整生日。
我身体在这三年里变得越发不好，即便是整生日，家里也无心大办。
正巧合了我意，我去要一壶酒，说要谢一谢魏先生传道授业，再三保证我一杯也不会碰，终于讨来。
魏先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，从我进门起夸我夸了足有一刻钟，说的我面上发烫才罢休。
魏先生就看着我摇头道：“年纪轻轻，这样怕羞做什么？你这个小古板。”
我三年来第二次听他说这话，模糊想起他曾提过的什么人。
魏先生却不管我想到了什么，他嫌小杯不尽兴，现下已直接拿着壶喝酒。
他早提过他酒量很不错，可喝完一壶酒，就显出熏熏然的模样来，低头对着面前空荡荡的一把椅子道：“蓝湛！”
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喊惊得一跳，四下环顾见确实无人来后，不禁发问道：“魏先生……在叫谁？”
魏先生却不理会我，似乎是沉浸在同那位“蓝湛”的对话里，继续对着空椅子道：“怕你寻不到我，我进了你家的老宅子寻了份差事……可你究竟去何处，怎么连信也不来。”
又说：“这儿住着个小孩儿，和你小时候一样古板，也同你一样很知道怕羞。大抵是这里头风水如此，孩童都生成你这模样，叫我看谁都像你。”
看谁……都像你？
我被魏先生这近乎直白露骨的言语吓到。
魏先生向来一副笑面，万事不挂怀，每月结了钱都尽数买酒喝，虽然他工钱不多，酒卖的也愈发贵，只能喝一点点，他也不在意。
这样的人，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。
魏先生还是笑，可这笑不若平时和煦如暖阳，却像极了冬日里离开火炉那一刻，吹了满面的穿堂的风。
魏先生曾念过：“直道相思了无益。”
可魏先生也曾念过：“未妨惆怅是清狂。”
我都明白的。
那天夜晚，我去母亲处询问，得知我如今住的房子，原本并非属于我家，是魏先生来的前十年买下的宅子。
宅子的原主人究竟叫什么，母亲早已记不清。问了好些旧时仆人，都说得含糊不清，我终究也不知道，这屋子原本到底是不是姓蓝。
我想，魏先生的故事，我也许终其一生也不能触碰到哪怕一点边缘。
那之后的第二天，魏先生一大早就说，要立时辞了教书的活，且忙上忙下地打点行李。
我问他要做什么去，魏先生道：“我去寻他！”
魏先生没有说明“他”是谁，大概是知道我能猜到。
其实魏先生能有多少行李呢？不过是他来的时候就带着的一只皮箱。
三年过去，魏先生没能存下钱来换新的，那只皮箱也变得更旧。魏先生仍旧穿着长衫，捏着小圆眼镜。拎着皮箱出门的时候，脸上尽是快活的神情，就和他拎着这只皮箱来的时候一模一样。
可我总疑心，它的把手晃晃荡荡的，那么上头连着的这只箱子，是否会在路途上不小心掉下来？
前段日子，我精神越发不好，书都看不进。魏先生就耐心地一字一句读一部小说给我听，那天阳光很好，魏先生声音轻柔，读了许久。我几乎趴在桌上睡着。
读到最后，他轻声念那结局：“……自此一别，山高水长。”
自此一别，山高水长。
我再没见过魏先生。
END
附《致家长的一封信》【不。
“
许久未见了。不知道今年的中秋你在哪里过，能不能吃上月饼。我前些天梦见你过不好，你在我梦里穷到要去吃草，我笑啊笑啊就笑醒了。别怪我有此一问。
我很好，你不必挂怀。如今我在你曾经住过的宅子里寻了份差事做，教人国文，很轻松。那孩子怕羞又听话，很像你。
昨天给我那学生读闲书——你可别笑我不务正业——读到‘有情人终成眷属’一句走了神，想到你曾经念给我听的另一句话。
我曾总想不明白，如今大概知道一点。
腥云遍地，狼犬满街，大抵万事万物都不能称心如意。
好在我想得明白，所以并不特别伤怀。
头两年我还能收到你的书信的时候，有一回你说，窗外下了好大的雪，你住不得好屋子，手里书卷翻一页都卷起点点新雪。
可巧，那月下雪那天我也正读书给我的学生听，我读到一句‘冬月虽大风雪阴雨，亦有夜市。’的时候觉得你一定喜欢，竟然转头想告诉给你听。
我已许多年不曾收到你的来信，看到什么都想告诉给你听的毛病却怎么都改不掉。
写封信你大概也是看不到的，更何况许多年过去，我早已不知道该将信寄往何处去。思虑甚久，还是打算亲自拿给你看。
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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